锦城

换号,有缘再见

  “阿兆,你不记得我了吗?”她问。
  这是她问我的第三遍。
  于是,我开始第三次打量她。她背着把剑,长发束起,垂下柔软的黄绸。服饰瞧起来极贵重,一身的白金配色,腰间悬玉,隐隐能看见上刻瑾字,大抵是藏剑弟子。
  她生得好看,柔美漂亮,有股子说不上来的温润气度,使人心安。此时她颜色稍浅的眼却怔怔地瞧着我看。
  “锺山之阳,瑾瑜之玉为良。坚栗精密,润泽而有光。”
  我不由想起一句古言,只觉以瑾玉比她妥帖极了。只是斟酌片刻,便点头道:“我如今……的确不识您。”
  不仅是她,我连我自己都快忘了。
  草草梳理下来,只晓得我名秦闻兆,天策府中人,其余的记忆皆为一片空白。连我是自战场的死人堆里拼了命滚出来,遭她救回藏剑山庄的事,都需这位藏剑弟子的提醒才可慢慢回忆起来。
  见她秀眉微颦,满目黯然,我不由开口解释:“姑娘您……莫要伤心。”
  我顿了一顿:“我现今只晓得我名秦闻兆。”
  此话一出,将我都吓了一跳——我这是惧她难过?心里一塞,补充说道:“我与姑娘先前……定是极好的朋友?”
  那姑娘闻言嘴唇一抿,竟然含怒带笑般瞪了我一眼,我遭她眼中的三分风情七分怨勾得心尖儿一颤,又痒又麻。
  “……是挚友。”她说。
 
  我察觉到她语气不太对,可她却在小亭中坐下,背后衬着初春的波光粼粼的西湖,煞是好看。
  她蜷起手肘托起脸颊,眼中有我看不透的光,笑起来……叫我心中的西湖,都泛了水光褶子。
  “坐吧。”她说,摆出愿意聊天的姿势。
  我依言坐下,目光一扫继续看她。待她目光接来,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实在失礼。可她并没有什么被人注视的不自在感,反而笑容深了三分。
  ——以前是挚……挚友的话,应该没关系吧?
  “你也许不记得我了。”她歪歪头,“那我得想办法让你想起我。”
  我说:“愿闻其详。”
  “我名叶瑾安。”她说,“你有什么看法?”
  我一愣,张嘴不自觉便出来句话。
  “瑾瑜,美玉也。安,定也。姑娘名起此意,实在不错。”
  她勾起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。
  “距离你我扬州初识已十年余,十年旧友再度相见,你却不识……叫我好生伤心。”
  我脑一热,似乎是惯性使然,开口便道:“我……是我对不起你,若有何补偿事宜,姑……阿瑾便提。”
  叶瑾安抬眼。
  “我要你。”
 
  我愣了一下,面红耳赤。
  江南的春天,风都带了潮湿的暖气——定然是暖气,否则为何我热了许多?
  叶瑾安笑了一下,漫不经心地捻起一块儿糕吃了。
  “我要你……留在藏剑山庄,直到你想起来。”
  我方知先前是我多想,暗地有些不好意思,斟酌着开口:“……是,我本有此意。”
  “作为——友人,我定会慢慢地助你想起来的。”她眼型漂亮,似是介于瑞凤眼与桃花眼间,眼梢微挑,抬眼看人时深邃又漂亮。她特地加重友人二字之音,叫我觉得有些怪异地方,又寻不出来。
  我迟疑道:“……那,多谢……多谢阿瑾了。”
  “此话莫提。”叶瑾安眨眨眼睛,抚袖起身,“走罢,瞧瞧这春日风光,西湖好景?”
  她语气带询,可意外地笃定。我心想少说少吃莫叫她生气,于是沉默不语,做了一礼,便随后而去。
  我细细琢磨,发现此人虽语气不显,甚至面上带笑,这话语里却总带股怨怼味儿。怨要重些……使我好奇,我先前究竟是何种人。
  我无心去瞧身侧的西湖,只是随着她走,尽力回忆。
  我知道我本洛阳人士,与父母在战乱中失散,被穿铠的将军捡了回去,按照师门字辈起名秦闻兆——像是睡了一觉般,便什么都不记得了。
  ……不,有些还是晓得。
  那时候天光初破,新日才出,我自疼痛中清醒过来,方才有一种……活着的欢欣感觉。
  我记忆里,未曾体验过死去……却知道了新生。
  我满身都疼,迷茫着挟了一身冷汗起来。身上的红巾银铠都被沙土磨得看不清颜色。
  ……好像是战场。
  大概是战友抑或敌军的遗体在四周相伴躺着,就算似乎未曾经历过那些情意……这场面也足以叫我刻骨铭心一辈子。
    我茫然四顾,断枪在脚下零落,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,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。
  直到那边……
  跌跌撞撞地来了个穿明黄的姑娘。凑近后看她明媚漂亮,是介于瑞凤眼与桃花眼中好看眼型。她身后负着瞧起来极沉的泰阿重剑,轻剑也攥在手里,腰间玉佩摇摇荡荡。她一瞧见我……像是整块昆仑的冰,被带入炽热的火焰,那冰制般的傲骨脊梁,在外力作用下——融化又垮下。
  “你没死。”她怔怔地看着我,藏剑弟子极稳的手颤抖着,轻剑自手上坠下。
  温热的吐息扑在我颈侧,她拥过来时,手也细腻又紧张地避开了我的伤处。
  “阿兆……我们回家,好不好?”

  ——“想什么?”
  自回忆脱出后,我迎来的是西湖温柔的风。
  叶瑾安负着手回头瞧我,嘴角勾着柔柔的笑。
 
  我摇摇头,不做声。
  “我方才细想了一下……”
  叶瑾安抬手捋了捋颊边散下的发丝,“我该如何地带你找到自己的记忆。”
  “愿闻其详。”我道。
  春风拂柳,百花齐绽,西子湖中残冰才融,便有轻舟泛起,被湖水微澜推往远处。鞋底踏上土壤时只觉它冷硬得很,在叶瑾安沉默的那些时候,我甚至行得腿软。
  我有些茫然。
  在零星的记忆中窥得自己原先的本事,似乎很是不俗。上得战马的体质总不会如此虚弱。我细想,心道怕是旧伤未愈而体力不支。
  我不太好意思开口。
  在前边沉吟的叶瑾安行过小桥流水,湖畔长亭。她脚步稳健,负手缓步,好一派世家子弟的大气沉着。
  “万花谷。”
  我还未醒过神来,她突然重复。
  “——万花谷。”
  “藏剑山庄名门正派,在东方先生跟前尚存几分薄面。待阿兆你伤势好些,我便带你去往青岩万花。”
  “如此……甚好。”我气息微乱,拱手做礼。
  她似乎颇不习惯,抬手要做什么,却又骤然放下。
  “也走了些时候了……阿兆。”她低低地念我的名字。我应了一声。
  不知道为何,她唤我时,我总觉得身心舒坦得很,也从不欲去细想。
  她领着我进了庄子。
  守门的弟子都是识她的,看见我时却皱眉,眼神有些怪异。似是惋惜似是遗憾——或者是怜悯?但他们却依旧行礼让道:“君子如风,藏剑西湖。恭迎叶瑾安回庄。”
  我随她走过几条长廊,进了她的院落。无心细看,她便带我进屋。
  “你日后便与我同住此地。”她道,“我已差人往天策府递了信。他们道留与不留决定在你……毕竟,战役已毕。”
  我愣了一下:“……同床共寝?”
  她古怪地看我一眼。
  “自然如此……你不愿?”
  我慌忙摇头:“叶……阿瑾你……此处有无客房?”
  “你身上有伤,单独一旁我不放心。”她道,眼神温和下来,“你忘了?我们是最好的朋友。”
 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。
  “若你实在介意……我打地铺也无不可。”她眼神黯然了些,我一个激灵,忙道:“同床共寝增进感情……甚好!甚好!”
 

  天色渐沉,长云尽倾极西之处,暮色也灼灼地自那边压了过来。用过饭后,我便觉得全身上下骨头架子都快散了似的,疲软发疼。
  叶瑾安已将窗开了。
  我看着她高束的发冠,看着她挺直的脊背,看着她束了腰带之后纤细又柔韧的腰肢,竟有些出神。
  她微微抬首,对着窗外的云与风,发呆了许久。
  我的呼吸也不自觉地平稳下来。
  我这样看着她。她的背影……好像有些难过。
 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,出声安慰的话许是不太合适——我也只能这样默默地看着她。
  直到她转身,我才收回了看她的目光。她似乎心情并不太好,见到我却扬起了笑。
  有些勉强。
  我叹了口气。
  她拿了些药膏过来,低头将床铺理平了些:“阿兆,抬手。”
  我不太清楚她具体要怎么做,却也能猜到她要替我上药。她叫我抬手,我便乖乖地抬起手来——我现在很愿意听她的话。
  然后,她伸手过来,开始解我的衣袍。
  我怔了一下。她碰上来的时候,我觉得有点痒。不是伤口长肉的痒。
  是……胸口里,心脏痒丝丝的——跳得更快了。
  她动作蛮快的。在敞开外袍时,我觉得自己有一点羞。
  其实也没有什么。
  我身上缠的都是绷带,几乎将亵衣外的地方裹满了。
  她的手好像抖了一下。
  我有些疑惑地看过去。她半蹲着,手小心翼翼地悬在空中——好像是不敢碰。她眼睛有一点红了。
  我心里一动,涌起了莫名其妙的酸意。还没来得及细想,我的手便放了下来,握住她的。
  “我不疼了啊。”我说。
  好像在什么时候……我也这么说过的。
  她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指,叹了口气。然后她抬头,对着我笑了一下。
  “乖,别动。”她说,“我给你换药。”
  绷带解开的时候,我忍着疼。
  有些新肉与旧纱黏在了一起。我低垂着头,咬了咬口腔里的嫩肉。
  我不想让她知道……我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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